丁汉白长臂一伸,夹一条鲽鱼尾,微微侧身,离得近了。纪慎语端碗接住,吃起来,叼着那鱼骨头,猫儿似的。丁汉白没注意吃了什么,满心思小九九。他是老大,有三个兄弟,平时嫌多嫌烦,此刻竟觉得不够。要是再加一个就好了,乖,聪明,扒着他要东要西,他绝对毫不含糊地一掷千金。纪慎语小声问:“师哥,家里晚上也做这么多菜吗?”丁汉白点头,眼下还没懂为什么有此一问。酒足饭饱,年纪相仿的师兄弟在院中消食,二哥三哥四哥,纪慎语挨个叫一遍,极尽礼貌。丁可愈跟姜廷恩话多屁稠,问扬州的景儿,问扬州的菜,问扬州的姑娘漂不漂亮。姜廷恩说:“本来我想跟姑父去你们那儿,却被大哥截胡了,没想到他也没去成。”边说边偷看,生怕幸灾乐祸的样子惹一顿揍。纪慎语闻言望向丁汉白,丁汉白立在影壁后浇花,也抬眼看他。他说:“师哥,下次你去扬州,我带你逛。”他以为丁汉白会很高兴,不料对方只淡淡一笑,好像无所谓。纪慎语向来不爱热贴冷,可奇了怪了,他忍不住踱到对方身旁,说:“我家园子里有好多花,比你家多。”并无攀比之意,潜台词是——你想去看看吗?丁汉白搁下铝皮壶,轻轻拽纪慎语的袖子,绕过影壁,停在水池旁边。“你家还有什么?”他抓一把鱼食,盯着摇摆的鱼尾。蓦地,手心一痒,纪慎语从他手里拿走几颗,扔进了水里。“一罐子鱼食,非从我手里拿?”他说,“你倒挺不认生。”这话不算客气,弄得纪慎语面露尴尬。“我以为只能喂一把,怕再拿就喂多了。”低头解释,望着水中倒影,倒影朦胧,能发现丁汉白的耳朵微微发红。“师哥,你热啊?”“……大夏天谁不热?”“那你进屋去吧?”“你管我进不进?我就喂鱼!”丁汉白这炮仗不用点,自燃。也懒得再一点点喂,掩饰心慌意乱,装作豪气干云,直接一把撒进去。撒完又抓一把,不管纪慎语目瞪口呆,只管自己发疯痛快。后来姜采薇喊他们,他们回去,而那一池子鱼已经撑死七七八八。客厅满当,丁延寿和纪芳许饮茶,还备着核桃水果给孩子们。丁汉白和纪慎语前后脚落座,挨着,前者抓一提葡萄吃,后者拿起个核桃。纪慎语徒手捏,他们这行手劲儿大,三两下就捏条裂缝。抠开一点,指腹扒拉核桃壳,他犯了难。丁汉白余光侦查,不明所以,问:“怎么了?”纪慎语答:“……手疼。”丁汉白皱眉瞪眼,雕刻的手向来是层层厚茧,有什么好疼的。低头一看,抢过那核桃,顿时瞠目结舌,他一把握住纪慎语的腕子,端详那修长手指,只见指腹手掌哪哪都光滑柔嫩,别说茧子,连纹路都很淡。当着自己爸爸、人家爸爸,当着师兄弟,他近乎质问:“你到底学没学过手艺?!”客厅内霎时安静,落针都能听声,大家同时望来,探寻情况。纪慎语手腕发烫,感觉被丁汉白攥出手镯,再抬眼,丁汉白的目光可真锋利,刻刀钻刀都要败下阵来。仿佛,他要是没手艺,就不配待在这屋里。的确,丁汉白正想,这小南蛮子长得好看怎么样,情态言语惹他注意又怎么样,要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,别想让他正眼相看。纪慎语终于回答:“学过。”不等丁汉白说话,丁延寿和纪芳许心灵相通,大手一挥让这些徒弟切磋。武夫比武,文人斗诗,手艺人当然要比比手艺。可是,丁家四个徒弟,纪家就一个,这怎么切磋?丁延寿说:“慎语,要不你看谁顺眼,挑一个比吧。”丁汉白抬杠:“比武招亲啊?那没挑的就是不顺眼呗。”他从不自诩君子,反而自认小人,此刻就用上小人之心。那样的手,勤学苦练是不可能的,估计皮毛都没掌握,挑姜廷恩都是个输。这时纪慎语说:“我想一挑四。”又一次霎时安静,外面的喜鹊都不叫了,窗上的野猫都瞪眼了。丁汉白在巨大震惊中看着纪慎语,真想捏捏那脸蛋儿,哪儿来的胆子?是有多厚的脸皮可丢啊?转移到小院南屋,丁汉白亮出价值数十万的宝贝,客人优先,他让纪慎语先选。可他坏啊,明面让人家选,却又奉出一盒子南红,颜色不一,有真有假。纪慎语扫一眼,直接拣出假的,说:“鱼目混珠。”没难住,丁汉白来了兴致,总算肯默默退到一边。纪慎语挑选料子,看花眼之际发现一套玉牌,极其复杂的叙事内容,精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。他立即拣一块青玉,说:“这套还差一个,我来雕。”除却丁汉白,其他三人面面相觑,那套玉牌是丁汉白的作品,男女老少,山景街貌,无奇不有,他们连狗尾续貂的勇气都没。一听纪慎语选那个,不禁揣测起对方实力。各自挑选,无外乎玉料石料,而丁汉白居然拿了个金片子。五人将操作台占满,勾线画形,粗雕出胚,丁延寿和纪芳许环顾几次出屋,并行到廊下。“你那个儿子了不得,手法可不像二十岁的。”“我这个儿子哪都不好,就是手艺好。你也甭谦虚,你儿子小小年纪可是样样没输。”纪芳许拍丁延寿的肩:“我家慎语心散,今天让我教这个,明天叫我教那个,经验少。”走出小院,他坦露道,“去瞧瞧给你和嫂子带的礼物,青瓷,收的时候一波三折。”师父们走了,屋内只剩徒弟们。机器声一下午没停,比试,都想挣个风头。丁汉白镂雕一绝,余光窥探旁人,见纪慎语用蝇头小刀雕刻松针,细密,刺中带柔,显出风的方向。纪慎语侧脸发烫,垂眸问:“好看吗?”丁汉白一怔,目光上移定在对方脸上。屋外日光泼洒纪慎语半身,耳廓隐没于光影中,晒红了。他如实回答:“好看。”纪慎语说:“你雕得也好看。”丁汉白直白:“我说你呢。”刀尖一顿,纪慎语抬眸与之相对,周遭乱哄哄的,机器声,丁可愈的哼歌声,姜廷恩缠着丁尔和的絮叨声……却又像四下皆空,只他对着丁汉白。日落鸟归巢,屋内动静终于停了。丁汉白和纪慎语都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,轻轻一扫,便只惦记对方的东西。纪慎语亮出青玉牌,远山松柏,亭台宾客,曲水流觞,巴掌大的玉牌上山水人物建筑,无一不精细。丁汉白摊开手掌,掌心落着一片金云,厚处如纸,薄处如蝉翼,熠熠生辉。纪慎语脸色微变,雕功高下一眼就能看出,他还差一点。“我输了。”他平静道。丁汉白夺过青玉牌跑到院中,趁着夕阳的最后一点光,说:“你没输。”雕刻时他就发现了,这小南蛮子手法新奇,线条分布全在最佳位置,能最大程度体现出光感。这场初次切磋打个平手,彼此之间彻底熟稔起来,晚饭桌,又是佳肴美味,纪慎语眼睛放光。丁汉白纳闷儿道:“怎么,纪师父在家饿着你?”一句玩笑话,纪慎语却支吾不答。远道而来的父子俩过完这半天,夜里安排房间,住在了丁汉白隔壁。屋内摆设讲究,大床对着窗,还能望见月亮。纪慎语滚在床上,一脸苦色。纪芳许问:“你还认床?”“我吃多了。”纪慎语答,“师父,咱家能不能也像人家一样,晚上多烧点菜呢?”纪芳许讲求养生,主张晚饭半饱,弄得纪慎语成天夜里肚子饿。他不答应,说:“别躺着了,下午出完活儿抹手没有?”纪慎语骨碌起来,磨砂膏,抹手油,好一通折腾,那两手磨红才算完。而经过窗外的丁汉白全看见了,疑惑,心说南方人可真讲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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