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运说他不必被感谢,更不该被记恨,任何安排,他都是无心的。
一九九二年,吴阿迪吃穿不短,但依然痛苦,究其根本是自找麻烦。有关学黄梅戏,清苦枯燥,他又并非真有才情,嗓子细溜溜的反倒不适合唱男角儿,披红挂绿地扮成巾帼英雄,或深闺小姐,更合适,也更让他觉得有趣儿。这趣儿不因戏文本身,而只因性别倒错。他一直以来的矛盾惶惶被梳理起来,梳齿锋锐,梳它一次,顺畅一次,自然也铭肌镂骨地痛一次。他捏住两腿之间,时常说:你真多余。
厉思敏身上蛮多谣传:改小五岁的年纪,几根陈旧的刀痕,贼窝里长大的童年,耍双根甩棍撩翻十六中混子盟邦前头子的战绩,都牛叉得像陈浩南的个人履历。他那回被吴阿迪的一锹干了个中度脑震荡,竖着翻墙进戏校,站那儿一个屁没放,横着被送进了县急诊包头,真他妈倒血霉。
秋明凯回校,酷似费玉清一张俊脸憋出酱爆的棕红色,他揪着吴阿迪暴喝:“你让我怎么跟你妈交代?!”
始作俑者“英勇”道:“他们先打人的,他活该。”
“你少放屁!”
“我去道歉,求你,秋老师,求你别告诉我妈妈。”他哀泣。
黑社会受伤住院得什么样儿呢?坐着一圈手下,叼烟拎棍,凶神恶煞,老大外披西服盘腿置于床中央,身上描龙画凤,眉目不怒自威。一挥手,提上叛徒,打个响指,一顿挥拳如雨。那些年打香港吹来的江湖风月,实在有点儿唬人。
吴阿迪惴惴地敲病房门,心一横,心说是死是活烂命一条,大不了我上赔你一条腿。房门开了,露一张千沟万壑的痘花脸。混子揪着书包带,怒目圆瞪着喝:“我操,你他妈的还敢来呢!”
屋里明敞敞的,洁净雪白,消毒液的味道似乎把混子们都涤净了,不再贱,洗出一股青雉的味道。厉思敏脑袋后面光荣缝针,干脆剃了个光瓢,包着白纱。他手里正拿着枚缺了一口的红富士,红艳艳的。
相关后续,混子们替厉思敏操老妈子闲心。
“我日,我们拿皮带打,你他妈拿锹!够狠的!我们老大头都剃了!快他妈赔吧!”
秋明凯唱的是文武小生,说话忍不住顿跌起伏:“是是是,赔是要赔,但这个事情呢,我肯定要和他家长协商处理。”
“我、我操,干嘛叫家长啊,想死啊叫家长,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叫!”
“你们还——”
“哎,你见过混混叫家长么?叔。”
“你——”
“我家小表叔在这医院上班儿才没收钱!这样,医药费我们就不要。”混混龇牙,精明诡滑,大人似的掏烟出来往外递,说:“就赔我们一台游戏机,怎么样?!不亏吧你?你他妈一大人,别说连游戏机也买不起啊?”
秋明凯彻底不响。
吴阿迪一直偷偷观察着厉思敏,深知当老大的发话才叫算数。
厉思敏将苹果啃去一半,开口说话如吴阿迪所想,嗓音深厚却语调蔼然,也微微喑哑:“我们也不占理,没有就别赔了,就麻烦你们以后能不能晚点吊嗓子?真挺吵的。”
吴阿迪日后迷惑了很久,像他这样的人,怎么能做老大呢?梦里好一场回忆,纷乱又满当,吴启梦被惊醒,重活一遭般觉得无比疲劳。他撑着胳膊坐起来,捞开一脸长发,颈子背上汗涔涔的。他摸出枕头下的小手机,眯眼一看屏,夜半三点,零五年阳历二月。
涂文这阵儿很满意柳亚东,夸他上道很快。
柳亚东其实说不上多上道,至多算话少肯听吩咐,捎带手又帮涂文省了点烦忧。那事儿过后,论功行赏,涂文五千,老贾四千,他和兰舟一人两千,都是给的现钞。崭新一叠红毛子掖在区政府的信封套子里,正面工工整整写了各自的姓名,不说是打手分红,还以为是编制内发年终。
顺带的,邵锦泉还给三个人办好了身份证。他说:“知道你两个没满十八,都改成成年的,几月几号生,自己知道就行。”
柳亚东摸着那塑封卡片的棱角,看那张寸照,看变换着金属光泽的水印花纹,莫名觉得惊惧。他一张影像也没给过邵锦泉,但卡片上却完完全全,就是自己。
涂文中间透露了邵锦泉管辖的其余资产,渗进各处。素水县西的万家欢连锁超市、富林陕甘美食城、鱼得水快捷宾馆,到县东的摩尔迪厅、亿发小额放贷公司、浩然书画行等等。乃至半县之大的出租运管长途运输。涂文骑着他大摩,带柳亚东挨个儿转了一遭,为熟悉熟悉。他说你最好搞明白,我们这行,盘根错节,谁都不可能只守着一条命脉,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。
柳亚东没忍住,问他:“泉哥是老板?”
“那还真不是。”涂文笑,“我们是打工的,泉哥是高级打工的,头上也还一个呢。”指指天。
柳亚东没继续问,涂文自己贼兮兮说:“衡源地产听说么?文琦,文老板。”
“文琦”按说不可能是真名,多清隽啊,多文啊,听着哪儿他妈像黑社会?但大隐藏人海,派出所里调出来档案,文琦非但是真名,本人更清清白白,无一笔前科。
他当年是南方艺专才情斐然的落拓子,时代不好,毕业就地参军,中越老山战争不久后打响,他就随部开拔至前线,入编44军冲锋陷阵,髋骨中弹,立过个人三等功。退居后方,他副连级退伍,寂寂无名几年后时逢中国1987,地产进入商业化节点,摧枯拉朽式跃进,迎来黄金十年。他豁胆去海南淘金,分到中国地产第一笔红利。再后来虽沉浮起落,但稳扎稳打,由小及大,如今已是身价不菲。
但之一背后总是之二,履历背面看是白页,实则是戏法里的姜黄遇碱,需一点手段才显影。
九十年代是地产泡沫初期,海南泡沫最先破裂,九成地产公司关门大吉,“天涯海角烂尾楼”,文琦那阵儿,是风光过后的大败亏输。他几次三番想,我扎海里立刻死掉,原先荣光也许还剩下丁点儿。但置诸死地而后生,人性之瞬息万变,也是不可想的。一个喘息得以翻身,傻逼才再老实。他为再不身陷囹圄,自此涉黑沾白,豢养心腹,吊线操控,更为人做起白手套。
舍间声响,柳亚东来了以后,一耳朵两耳朵听说过。
“大佛露脸才说明这事儿大了。”涂文笑哈哈,完了又鬼祟地说:“离得越远你越安全,晓得吧?过年咱们搞酒会,你就能见着了。”
涂文是按季来收美食城的“税”,贴着阴历年根,台上台下的账,该了的要了。这活儿按说应该是吴启梦的,但他上回和付文强手下的杨伟闹了冲突。
杨伟音同“阳痿”,很一股不详的宿命感,坊间只喊他“老伟子”。付文强那一头类似家族企业,手下大多沾亲带故,老伟子算起来比“老板”更虚长一辈,是他小舅,他猖狂跋扈一点,也不费解。
杨伟那次喝了七分满,吴启梦的一身红裙燎了他醉眼,他过去扳他,一看正面发觉是个男人,反倒膛火更旺。他带了个小弟钳住吴启梦进公厕里,要查他腿间是不是也两副配件。厉思敏追随邵锦泉,吴启梦追随厉思敏,三四年辰光的摸爬滚打,不可能一点拳脚不会。但打得过一个,打不过屁股后头揣刀的一双。吴启梦狼藉一身地回来交账,被厉思敏喋喋地追问,不肯说。晚上厕所闹动静,厉思敏披起衣服,去隔间踹门,看他脸色惨白地坐在马桶上,手上是血,地上也斑斑点点。瓷砖上横躺只锃亮的汽水瓶,瓶身黏着缕缕血丝。
“上医院!”厉思敏鲜少那么咬牙切齿。
厉思敏是邵锦泉手下头号的“深沉冷静”,邵锦泉一懒,就好说:“让思敏处理”。但他隔天就去了机研所,进老伟子吃住的旧屋,拿消防斧砍了他。背上三下,头上一下,老伟子从此缺失了半块儿头皮一只左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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