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进见了此景,也笑说:“哪里的话,还未庆贺你荣华及第,是我等不好。”“哎,甚么荣华及第,分明是千斤重担……”赵亭闻言连连摆手,又道:“辜澈甩下那么个烂摊子,纵容京兆府里外上下,尸位素餐。如今不过拣几个得力的,一人当人来使,方才没教你们看了笑话。而这风气旧例,哪是容易改的,只怕要慢慢磨去。”玉山听他说话,为他奉上茶来,弯着眉眼道:“刮骨之痛,本该如此。只盼朝中文武百官,以此番为训,心中多警醒着些。”“这又谈何容易?大江水清,大河水浊,清清浊浊,自古分明。但俟百川入海,却到底还有甚么分辨?这便是世道……”那王大公子因见赵亭眉眼戚然,遂拉过玉山来,与他二人说:“好容易得几天高兴日子,又要说这些江山社稷,打起哑谜来,快住了罢!”那琵琶伎闻言,道一声“是我不好”,便岔开话题,又去说京中掌故了。三人聊了一会儿,那赵亭拿出两柄象牙骨,画金碧山水的纨扇来,说是这几日抽空画的,要二人收下。玉山接过手,因见那扇上泥金泥银,青碧交错,很是不凡,便忙行礼道谢。他言罢,又转身拿出罐未开封的茉莉新茶来,给那赵元直作了回礼。赵亭见状,也忙行了一礼,复又坐回那紫檀月牙凳上。正无话,他却踟蹰一阵,从怀里摸出方水绿宫绡丝帕来。那帕子上绣着两簇粉红荷花,花下一对五彩鸳鸯,颜色很是艳丽,针线很是精巧。玉山不解其意,正要开口相问,却听他垂下眼道:“昨日里收拾东西,我还当是了了了尽,却不曾想,竟连这也未了的。”那琵琶伎听他一前一后,连说四个“了”字,心中疑惑更甚。但因见赵亭形容忧郁,神色悲戚,满眼追思情重,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。那琵琶伎顿了顿,正忖着宽解劝慰,却忽然生出一念,瑟瑟然问道:“这是盈珠……”赵亭闻言点头,又将那帕子上下看了看,觉得多留无益,便递给了玉山,道:“此事全然是我不好,却是无法挽回。我也知,在你们面前狡辩不得,只是这身不由己,这命不由人……幸而,她大抵已是放下了。而这方帕子是,一切渊源开端,从前我许是忘了,许是舍不得,总之久久未还。今日却下定决心,好歹是到时候了。”言罢,又缓缓笑道:“他年,若有缘分,来世再作冤家罢!”玉山听他说话,忙不迭接过那帕子来,展眼看了看,只见上面题着:“起坐月光寒,徘徊柳笛残。相思如解意,吹送玉栏干。”情真意切,绵绵密密。那琵琶伎见了,心中五味杂陈,却又不知如何说起,只好与他许诺,必定送到。赵元直见他应允,便松下口气来,复又说笑了几句,起身告辞。二人将他送到锦园门前,看他乘着架华贵马车,一径走了。玉山待他走后,将那帕子与王进传看,双双无奈无法,只有叹息。而他因揣了这帕子,浑像个烫手山芋,终究遮捂不住,便往那葳蕤堂去了。葳蕤堂中,盈珠与环儿两个正对坐着嗑牙打络子。因见玉山过来,便让出上首短榻给他坐,自己向下首坐了,又拿小银碗奉上茶来。玉山喝了口茶,看她二人手里,金红二色纱线打的璎珞,织了好大一段,便笑说:“你们是要络车不成,哪用的上这么好些?”盈珠听了,愣了愣,道:“不过是打着顽的,忖着将来络帐子,络锦帘用。”“你又来诓我,锦帘帐子,用得着这样颜色,又不是嫁人来的。”那盈珠闻言,瞥他一眼,又俏着脸对环儿说:“他自己横竖是有人要的,便觉得把身边人都嫁出去才好呢!”“小蹄子,撕了你的嘴去。”玉山佯怒着啐她一口,却见环儿也低着头闷闷的笑,因对她说:“胳臂肘子往外拐的小东西,赶明儿让你盈珠姐姐教你弹琴,我却是再也不管了。”那环儿一听,着了慌,忙道:“主子,是我不好,且别拿我垫喘。这活儿向来是那王大公子干的,我没这样本事。”“去你的!”玉山嘴上虽骂着,却早已绷不住笑开了,盈珠二人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,花枝乱颤的倒作一团。那琵琶伎看她欢喜,那话便更觉说不出口了,倒是盈珠笑够了,转过身来问他:“你这大能人,大忙人,如何来我葳蕤堂了?”玉山听她问话,只好将那帕子拿出来,与她说:“方才赵……赵府牧来过,要我把这东西还你,说来世再作冤家。”盈珠闻言,脸上非笑非怒,把东西接过去了,因见玉山惴惴的,便与他道:“公子,你莫笑我薄情寡义,那与赵亭的事情,我早已放下了。他是好是歹,都与我无关。恕盈珠说句不中听的,倒是他心里惦念难忘,留着份情面,才把这一方丝帕当成了东西。如今在我眼里,给与不给,它便只是个便宜货色,经不起这样还来送去。”那琵琶伎听罢,知她是当真放下了,遂也安下心来,又与她道几句闲话,不在话下。又过了几日,何子疏为谢众人救命之恩,及王大公子照拂之情,在何府设下流水筵席,金杯银盏,清酒玉馔,邀众人同去吃了。席间,一连千恩万谢,只差三拜九叩,众人见了,都有些不好意思。而王进因忖着有来有往,不失礼节,便也发下拜帖,邀何远、秦澍、明玉,三日后往锦园赴会。二十五日清晨,那王大公子起了个大早,偷偷睁开眼去,见玉山在怀中兀自睡得正甜。他那皮肤极白,映着拂晓的日光雪光,现出一段温婉风流。那双不常笑的桃花眼闭着,遮掩了狡黠清冷,倒留下如扇的睫毛,历历分明。王进看着看着,忽然想起了,从前曲江池边那第一朵芙蓉花。红白交杂,鲜艳欲滴,却偏生了一个“拒霜”的名字,又温又烈,半嗔半喜。似这琵琶伎,好将起来,直让你分不清天南地北;怒将起来,又让你少不得牵肠挂肚。他念及此处,眼前仿佛又是当年策马奔驰,袖里藏着朵芙蓉花,满心想的,却是如何讨那狐大仙的欢喜。及至隐逸会上剖白陈情,三白院中起誓立据,那些灼热的占有,柔软的低语,那些锦上添花意,雪中送炭情。一分分,一毫毫,让他患得患失,又教他顶天立地。他从前怎就毫不知晓?这世上有一个人,值得他蝎蝎螯螯的去疼,值得他疯疯癫癫的去爱,值得他将那脏心烂肺过去所欠下的全部柔情蜜意,都在这一个人身上偿还。他也曾惶恐,玉山是否委屈奉承,是否朝三暮四。但当他听闻那句“周而复始”之时,便觉这此生一切,一切虚名清誉,一切荣华富贵,都恨不得顷刻间悉数交付。连同那热血肝胆,三魂七魄,为他灰飞烟灭,为他百死消磨。而他眼中的天地众生也渐渐不同,那些与玉山一同赏过的梅花,喝过的热酒,看过的白雪,虽与旧时一样,却总觉比旧时更好。而当年盈珠大闹喜堂,摔簪断发,他从前总以为是庸人自扰,谁料竟一时恻隐难抑,甚至生出几分切切体会。“原来,这便是爱。”那王大公子心中,忽然腾起一声俗不可耐的感慨。但他非但不觉可笑,甚至如获至宝,感到这一生都有了去向依靠。玉山睁眼时,便见他笑得痴痴傻傻,因而掌不住问:“浑鬼,你是甚么毛病?”王进却笑而不语,只翻身下床,从南面衣箱里寻出两套鲜红色的缂花绵袍来,递给那琵琶伎。玉山见状,觉他是烧坏了脑子,却又不好发作,只说:“这又是作得甚么妖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成亲,且收回去罢!”那王大公子却一本正经道:“哎哎哎,怎么又是作妖了?我忖着今天会亲友,宴宾客,拣个喜庆颜色,你倒多话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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